第一章
秋高氣爽的日子,胡同裡一片白霜霜的灰,高牆兩道夾一線藍天,牆上脂膩雪白,照映木門上色彩鮮亮、新糊的一對神將無眼刀劍過頭舉、欲裂雙目瞪路人。兩個人影猶如泥鑄的一般,僵立在門邊,那是一個人牙子,煙癮犯急了,顧不得廉恥,就帶他女兒挨家挨戶推銷販售。
男人濁黃的雙眼不時左右飄動,就算身上泛灰的破棉襖給他用繩子綁了個密不透風,風一吹,仍見他一陣亂跳,什麼污言穢語都從泛黃的爛牙口中露出,然而愣在他身旁的女孩子卻只抱著胳膊,縮肩拱背的,早就凍僵了。女孩子穿的是件看不出顏色的藍布衣衫,領口腕口一路由污黃漸變成黑中發亮、厚實泥濘的油布,一頭黑髮髒污結繞,隨隨便便打成一隻大辮,腳下更沒穿鞋,指尖腳板凍的發紫,嘴唇發白,瘦的只剩下一口氣的樣子。
門上小窗拉開了一縫,裡面人未開口,一雙眼睛已經將來人掃過兩輪。
「我家沒錢。」裡邊婦人說罷便欲關上小窗
「太太可憐可憐我吧。」人牙子一急,連忙用手扣住小窗,死也不讓關上。
婦人看這牙子猥瑣,不欲與他多糾纏。
「你要怎樣?」
「太太可憐可憐我,買下我這女孩兒吧。」
「噯,說你這人,在這兒幹這拐賣的勾當還幹的這樣明目張膽的。」
婦人說一句,牙子就應一句,倒顯得氣人又好笑,不好對他認真。
「你快走吧,再不走我叫人來囉。」說罷婦人便欲關窗。
「太太你行行好,我孩兒快凍死啦。」
經這一說,婦人不由得瞥了一下那女孩兒,見她連站著都搖搖欲墜的樣子,這樣天氣只怕崖不過兩天,又見牙子身上穿的厚棉襖,心裡暗道可憐。
「你快滾的遠遠的,少在這兒惹事生非。」婦人說罷刷剌一下就把窗子關上。
合當此時女孩兒命不該絕,胡同另一頭,一座小轎正好搖搖晃晃的移向這一戶,牙子眼尖,遠遠的就彎下腰來,唱個大諾道:「老爺奶奶萬福。」
待到小轎停妥,白生生的手指將簾子掀了小半邊,兩隻小腳在牙子面前一閃即逝,還未看清,寶藍綢緞裙子蓋將下來,一抬頭,來人穿著紅地鑲邊短襖、洋布皺紗大披肩,手扶丫環,慢敦敦的往門邊走。
這把牙子急的三步並做兩步趕到門邊,對這家奶奶再唱個大諾道:「奶奶萬福,小人有禮了。」
婦人不理他,只管向裡邊說話。
「王嬸子,這是什麼來頭?」
「說呢,賣女孩兒的來著。」
這麼一說,婦人倒是留上心了,她不理牙子,逕自招手叫那孩兒過去。
「孩兒,你來。」婦人持了她的手稍看了一看,又定睛了看了雙眼好陣子,最後試探似的問了幾個問題。
「好孩子,你叫什麼名字?」
可憐那孩子凍的牙關打架,好容易並出兩個字"墨廌(廌,音治)"
「現在幾歲啦?」
「回奶奶話,十四歲了。」
雖然又餓又凍,但這女孩子應對進退倒是相當乖覺。
「好孩子,你老實說,這人真是你爹麼?」
一聽到這話,女孩兒砰咚一下跪了下來「婢子不敢說謊,求奶奶明鑑。」
奶奶聽了也不答話,不動聲色的對牙子說:「您這女孩五兩可願賣?」
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高牆之後是個精緻小巧的前院,四合院子工工整整,東西兩廂房卻像是被什麼擠過似的,內縮了好許。院落清淡,兩株桃樹佇立落日昏黃,冷冷清清、稀稀落落。
刷地換水的聲音一陣一陣,伴著眾鳥歸巢驚悸聲。廂房裡窸窸簌簌,偷眼望去,見一青年男子正和王嬸子陪笑臉說話。
「王嬸子,晚上好啊。」
王嬸子點一點頭。
「劉管事好啊。」
「咱老爺問小奶奶好,寄予小奶奶的信,不知有沒有收到?」
「咱姊兒一連病了兩三天,嗓子啞了,哪兒還有提筆的精神?這幾日儘發熱,正經飯菜嚥不下,黃蓮倒是喝飽了。」
小劉聽聞不過嘿嘿一笑。
「那倒是我唐突了,發熱吃酒恐傷身,我還是改日再行拜訪得了。」
聽這話沒譜,奶奶才不疾不徐的開口。
「嬸嬸太操心,前日不過受到寒氣所感,延了幾頓飯,哪兒就病癆了?」
「就是真病了,老爺回來也得讓我見上一面,好叫我安心養著。」
「怪道人人誇讚小奶奶深明事理,就連咱老爺,一回京就唸著找小奶奶吃酒。」
奶奶素是個靈透人,暗暗遞了個小封包到小劉手中。
「老爺如此盛情豈有推辭之理?還要勞煩劉管事張羅了。」
「嘿嘿,好說,好說。」
小劉素知奶奶寡言少語,簡單交代後即告辭而去。
王嬸子原先還欲寒暄兩句,見奶奶一逕回房,倒也不好說話,回房路上碰見一個小丫頭讓在一旁行禮,略感面生,過半晌想起是前些日子新買的女孩,原先叫墨廌(音治),眼下叫小枳(音只)的。
那奶奶進了房門命丫環把髮髻拆了重梳,滿頭烏雲依照時興樣式高高的梳上一個髻,上頭再密密的簪上珠翠頭面,簪動環搖,不一會兒梳好了頭,正要對鏡子化妝,撇見新買進來的丫環規規矩矩端著食盒在外頭等候。
「是小枳啊。」
「是。」
太太冷眼瞧著小枳穿了一席藍布滾緞立領大襟,底下配著黑布褲,衣上幾點芸香,將人襯得纖柔嬌弱,兩個杏眼渾圓睫毛密長,可惜憔悴之氣未散,心道這小枳真是買對人兒,原先瘦不啦機、風吹就倒的模樣,經過這麼整理一番也人模人樣,更可喜的是循規蹈矩,行事穩重,心理不禁興起一股憐惜之意。
一旁姚香接過食盒,奶奶就牽了手,從頭到腳細細的打量,一邊問些沒緊要的問題。
原來這小枳年方十四,家裡原有些產業,至父親一輩為官遭禍,勉強購置些行頭,替人寫字維生,可惜時運不濟,幾年前一病不起,留了女兒孤苦伶仃,被些冤家債主賣給人牙子,才輾轉流落至此。
完了妝,奶奶和姚香就此出門赴宴,偌大一個院子重回靜悄悄的模樣,隱隱約約聽得左右鄰舍罵人打狗、碗盤交錯,煮飯說話好不熱鬧,夜色漸長,點點細雪滿天飄落,沾在屋頂院心且似鍍上一層白銀,小枳就這麼蜷在炕邊一角,拿著針線發呆,一旁明晃晃的燈花在忽明忽暗之中,成了奶奶出門前那席大氅若隱若現、華緞晶亮的裡子。
男人濁黃的雙眼不時左右飄動,就算身上泛灰的破棉襖給他用繩子綁了個密不透風,風一吹,仍見他一陣亂跳,什麼污言穢語都從泛黃的爛牙口中露出,然而愣在他身旁的女孩子卻只抱著胳膊,縮肩拱背的,早就凍僵了。女孩子穿的是件看不出顏色的藍布衣衫,領口腕口一路由污黃漸變成黑中發亮、厚實泥濘的油布,一頭黑髮髒污結繞,隨隨便便打成一隻大辮,腳下更沒穿鞋,指尖腳板凍的發紫,嘴唇發白,瘦的只剩下一口氣的樣子。
門上小窗拉開了一縫,裡面人未開口,一雙眼睛已經將來人掃過兩輪。
「我家沒錢。」裡邊婦人說罷便欲關上小窗
「太太可憐可憐我吧。」人牙子一急,連忙用手扣住小窗,死也不讓關上。
婦人看這牙子猥瑣,不欲與他多糾纏。
「你要怎樣?」
「太太可憐可憐我,買下我這女孩兒吧。」
「噯,說你這人,在這兒幹這拐賣的勾當還幹的這樣明目張膽的。」
婦人說一句,牙子就應一句,倒顯得氣人又好笑,不好對他認真。
「你快走吧,再不走我叫人來囉。」說罷婦人便欲關窗。
「太太你行行好,我孩兒快凍死啦。」
經這一說,婦人不由得瞥了一下那女孩兒,見她連站著都搖搖欲墜的樣子,這樣天氣只怕崖不過兩天,又見牙子身上穿的厚棉襖,心裡暗道可憐。
「你快滾的遠遠的,少在這兒惹事生非。」婦人說罷刷剌一下就把窗子關上。
合當此時女孩兒命不該絕,胡同另一頭,一座小轎正好搖搖晃晃的移向這一戶,牙子眼尖,遠遠的就彎下腰來,唱個大諾道:「老爺奶奶萬福。」
待到小轎停妥,白生生的手指將簾子掀了小半邊,兩隻小腳在牙子面前一閃即逝,還未看清,寶藍綢緞裙子蓋將下來,一抬頭,來人穿著紅地鑲邊短襖、洋布皺紗大披肩,手扶丫環,慢敦敦的往門邊走。
這把牙子急的三步並做兩步趕到門邊,對這家奶奶再唱個大諾道:「奶奶萬福,小人有禮了。」
婦人不理他,只管向裡邊說話。
「王嬸子,這是什麼來頭?」
「說呢,賣女孩兒的來著。」
這麼一說,婦人倒是留上心了,她不理牙子,逕自招手叫那孩兒過去。
「孩兒,你來。」婦人持了她的手稍看了一看,又定睛了看了雙眼好陣子,最後試探似的問了幾個問題。
「好孩子,你叫什麼名字?」
可憐那孩子凍的牙關打架,好容易並出兩個字"墨廌(廌,音治)"
「現在幾歲啦?」
「回奶奶話,十四歲了。」
雖然又餓又凍,但這女孩子應對進退倒是相當乖覺。
「好孩子,你老實說,這人真是你爹麼?」
一聽到這話,女孩兒砰咚一下跪了下來「婢子不敢說謊,求奶奶明鑑。」
奶奶聽了也不答話,不動聲色的對牙子說:「您這女孩五兩可願賣?」
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高牆之後是個精緻小巧的前院,四合院子工工整整,東西兩廂房卻像是被什麼擠過似的,內縮了好許。院落清淡,兩株桃樹佇立落日昏黃,冷冷清清、稀稀落落。
刷地換水的聲音一陣一陣,伴著眾鳥歸巢驚悸聲。廂房裡窸窸簌簌,偷眼望去,見一青年男子正和王嬸子陪笑臉說話。
「王嬸子,晚上好啊。」
王嬸子點一點頭。
「劉管事好啊。」
「咱老爺問小奶奶好,寄予小奶奶的信,不知有沒有收到?」
「咱姊兒一連病了兩三天,嗓子啞了,哪兒還有提筆的精神?這幾日儘發熱,正經飯菜嚥不下,黃蓮倒是喝飽了。」
小劉聽聞不過嘿嘿一笑。
「那倒是我唐突了,發熱吃酒恐傷身,我還是改日再行拜訪得了。」
聽這話沒譜,奶奶才不疾不徐的開口。
「嬸嬸太操心,前日不過受到寒氣所感,延了幾頓飯,哪兒就病癆了?」
「就是真病了,老爺回來也得讓我見上一面,好叫我安心養著。」
「怪道人人誇讚小奶奶深明事理,就連咱老爺,一回京就唸著找小奶奶吃酒。」
奶奶素是個靈透人,暗暗遞了個小封包到小劉手中。
「老爺如此盛情豈有推辭之理?還要勞煩劉管事張羅了。」
「嘿嘿,好說,好說。」
小劉素知奶奶寡言少語,簡單交代後即告辭而去。
王嬸子原先還欲寒暄兩句,見奶奶一逕回房,倒也不好說話,回房路上碰見一個小丫頭讓在一旁行禮,略感面生,過半晌想起是前些日子新買的女孩,原先叫墨廌(音治),眼下叫小枳(音只)的。
那奶奶進了房門命丫環把髮髻拆了重梳,滿頭烏雲依照時興樣式高高的梳上一個髻,上頭再密密的簪上珠翠頭面,簪動環搖,不一會兒梳好了頭,正要對鏡子化妝,撇見新買進來的丫環規規矩矩端著食盒在外頭等候。
「是小枳啊。」
「是。」
太太冷眼瞧著小枳穿了一席藍布滾緞立領大襟,底下配著黑布褲,衣上幾點芸香,將人襯得纖柔嬌弱,兩個杏眼渾圓睫毛密長,可惜憔悴之氣未散,心道這小枳真是買對人兒,原先瘦不啦機、風吹就倒的模樣,經過這麼整理一番也人模人樣,更可喜的是循規蹈矩,行事穩重,心理不禁興起一股憐惜之意。
一旁姚香接過食盒,奶奶就牽了手,從頭到腳細細的打量,一邊問些沒緊要的問題。
原來這小枳年方十四,家裡原有些產業,至父親一輩為官遭禍,勉強購置些行頭,替人寫字維生,可惜時運不濟,幾年前一病不起,留了女兒孤苦伶仃,被些冤家債主賣給人牙子,才輾轉流落至此。
完了妝,奶奶和姚香就此出門赴宴,偌大一個院子重回靜悄悄的模樣,隱隱約約聽得左右鄰舍罵人打狗、碗盤交錯,煮飯說話好不熱鬧,夜色漸長,點點細雪滿天飄落,沾在屋頂院心且似鍍上一層白銀,小枳就這麼蜷在炕邊一角,拿著針線發呆,一旁明晃晃的燈花在忽明忽暗之中,成了奶奶出門前那席大氅若隱若現、華緞晶亮的裡子。